今天分享的這篇文章來自李安多年前的一次訪談,內容涉及了他對作者論的看法,對影評的態(tài)度,以及關于改編小說的創(chuàng)作及思考等,或許能讓大家對李安導演的創(chuàng)作心路有更多體會。
問:有的導演風格鮮明,但是你卻讓很多電影學者或評論家覺得困惑,因為很難定義李安風格?你希望后人如何看待或解釋你的作品?
李安:我真的沒有風格呢,但是沒有風格是不是也一種風格呢?就算是無招勝有招吧。創(chuàng)作者其實就是去完成一個實例,讓人家去分析。評論就是要去DEFINE,下定義和找觀點,結論,但是創(chuàng)作的人卻完全不是這么回事。
剛出道時,確實受過特呂弗或戈達爾這些電影作者論的影響,希望去追求一種風格,非得那樣做不可,實際做了才發(fā)覺自己就是去做一個樣本,不是去駕馭題材,而是被題材用了,燃燒自己讓別人看,跟演員的情況差不多。
戈達爾和特呂弗
不只是戈達爾啦,文德斯那一派的導演也很厲害,很不一樣,他們學有專精,理論扎實,還有革命性的見動與能力去推翻前朝。
問:雖說是無招勝有招,面對不同觀點的評論,你會如何回應?
李安:我最煩的評論是心里已經(jīng)先設定好一個標準,一個答案,只要不合他的意,沒有達到他的程度,就開始霸道地批判你,完全不是從作品表現(xiàn)來論,而是就個人心中的想象出發(fā),那是一種對作品的不標準,是一種削足適履。
我不想多批評影評人,而是對影評人很同情。一天會去看五部電影的人,基本上都不是正常人,誰會一天看五部電影?被迫要看那么多電影,早就討厭電影了,影評人每天都擠出文字,寫出東西來,那么痛苦,本身卻又不喜歡電影,不管他是夸你或批你,都不必太在意的。我們創(chuàng)作的人就要擺脫那些評論。
電影要有活路,就不能有太大的框架,明明我覺得是對的,卻被評論家指東論西,以前我確實會生這種氣,后來才慢慢體會,觀影已經(jīng)是一種文化習慣,所有對電影的想象與議論都已經(jīng)是生活的一部份,就不會再那么生氣。問:你的早期創(chuàng)作《推手》和《喜宴》都是原創(chuàng)劇本,《理智與情感》之后,則偏愛改編小說,不論是《臥虎藏龍》《色,戒》《制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(jié)》還是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都如此,為什么?
李安:我的創(chuàng)作重心在拍電影,只要做下去,面對有刺激,就會有東西出來。我從來不是什么作家,當初會自己寫劇本,其實是沒有人要給我劇本和題材,只能掏自己心里和家里的東西出來,拍完兩部戲,就覺得空了,我很樂意拿別人的東西,只有拍《理智與情感》時,自己像個職業(yè)導演那樣,把別人寫好的本子轉換成電影,其他的案子我都是重新去「發(fā)展」,小說只是出發(fā)點,會刺激一下想法,做我的演譯和創(chuàng)作,簡單來說,就是借題發(fā)揮啦!而且,別人寫書都做了許多研究,也找出了很強的故事主軸,拿來轉用,真是省事省力。問:改編小說會有負擔嗎?《色,戒》的編劇王蕙玲就說原著小說太龐大,太艱深了,她得像拆鬧鐘那樣肢解小說,才能繼續(xù)編寫,你又是如何來處理小說改編的工程呢?
李安:其實有些東西一直不想公開講,我自己有個原則,不管是世界名著或者武俠小說,通常我都只看一遍原著,就丟到一旁去了。除了我有什么東西忘了,不太確定才會回頭去查一下,《色,戒》是我唯一查很多次的,因為張愛玲寫得特別詭異,不能光靠第一次閱讀的印像去拍片,小說中騙人的比抒發(fā)的多,打個比方說,如果小說是花了一個星期寫出來,她至少花了三十年的時間去遮掩,她的手法很復雜,有些東西會被她給騙了。
我的創(chuàng)作,包括寫劇本都只是拍電影的一部份,所以我的著力點和困難與編劇是很不相同的,我必需把一切視覺化,要去預測別人會有感覺,要去創(chuàng)造一種滋味,和一種感情,與文字工作者要求的重點是不一樣的,雖然我們一直在溝通,但是心中所想的和具體的作法都不相同。問:劇本創(chuàng)作的時候,你究竟在想什么呢?
李安:我想的是如何用聲光來表現(xiàn)。聲光其實是比較膚淺的說法,更具體的說法是人到了那個情境地步時,心里會揪起什么感覺,要有什么樣的韻律,拍多了,習慣了,就會知道該如何從文字轉換翻譯成影像,不會是負擔。馬上就知道該怎么做,那是天賦,自然就會涌現(xiàn)的。我不擔心制作上會遇到什么麻煩,主要還是在于情感上的鋪排,理性與感性上會有什么反應,這些才是重點。
李安:作者不過就是一個人嘛,買了版權,就首映會上見嘍,我真要在乎原作者的心情,電影就不要拍了,拍電影就是要六親不認。做研究時我會仔細聆聽,拍片時就交給制片人來擋。
改編《色,戒》是我拍電影以來最刻骨銘心的一次經(jīng)驗,不管成績如何,那種經(jīng)歷才是難得的。人生和歷史真相躲在黑暗里,你只不過輕輕碰了一下,就發(fā)現(xiàn)它的可怕,這才發(fā)覺人生真的要靠假象才能活下來?!渡洹穾Ыo我的啟示就是人生只有靠演戲,靠做假,才能觸摸到最真實的事情,最深最真實的東西只有靠做假,才能顯現(xiàn)。電影拍完后,《小團圓》出土了,制片問我看了沒有,我卻完全不想看了,確實,張愛玲陪我度過一段很黑暗的時光,但是天天好像被一位老太太給巴著,附體,躲不開。
李安:這才是比較大的問題,最怕的是粉絲。作者有意見,可以有一隊的制片去應付,不要去接觸就好了,我覺得粉絲比什么都大,比制片廠都大,會給你強大的心理壓力,因為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,不知道他們從那兒來的,而且會鼓噪,他們就是每天盯著這個看,這是他們的生活重心,每天樂此不疲,再加上網(wǎng)絡的便利性,讓你承受的壓力尤其大。
你知道《綠巨人浩克》的原著斯坦·李的死忠漫畫迷有多少?大家從小看了幾十年的漫畫,遇上想要創(chuàng)新的你,他們群起反彈的力量有多可怕?《斷背山》也是有一群很廣泛的支持者,我拍片時只能去做駝鳥,不要聽,拍完之后,才開始擔心憂煩(大笑)。
《臥虎藏龍》就是美國網(wǎng)友支持而成功的,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,《綠巨人浩克》就被罵得很慘,到了《斷背山》則又被網(wǎng)友捧了起來,《制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(jié)》《色戒》亦很受網(wǎng)絡意見的影響,整體而言,敵人多過朋友。
問:即使是改編小說,你選擇的題材卻是南轅北轍,各不相同,你最愛的創(chuàng)作題材是什么?
李安:我對小說背后隱藏的內容才最感興趣,凡是看似耳熟能詳,卻沒有人去拍的,最能吸引我。例如《臥虎藏龍》談的無非就是大俠遇上了美女怎么辦?會不會心猿意馬?要把武德武藝擺那里?《色,戒》談的則是愛國情操和性幻想夾在一起的時候,你該怎么辦?這些都是很真實的事情,大家卻都不碰,所以我就來做了。我對美國社會潛藏的「暴力」傾向也很感興趣。問:鄉(xiāng)愁似乎是你創(chuàng)作力的源頭?因為你不愛當代題材,卻偏好追懷美好的舊時代?
李安:我確實是個特別懷舊的人,可能是因為我對流行的東西特別不敏感及排斥。從研究和分析中,我可以清楚看見前因后果,可以用懷舊的手法去觸動一些浪漫的情懷,這是我比較喜歡做的事。我就一直很喜歡回花蓮,因為那里有著我很快樂的童年回憶。鄉(xiāng)愁是壞的事情不會去記,只留住好的。1969年有很多糟糕和丑陋事物,可是我們都選擇遺忘,不去記憶,只記得美好和浪漫,明明伍德斯托克也發(fā)生過很多丑陋事,可是我們選擇了浪漫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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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來源/導演幫(ID:daoyanbangwx)
原文: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AYFgyXpIdP7dXWfL6sVQG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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