拍電影不一定要從電影學校開始。

德國導(dǎo)演赫爾佐格曾說，如果他開辦一所電影學校，學生入學資格的首要條件就是 5000公里的徒步旅行。這 5000公里的經(jīng)歷將積滿厚厚的一本筆記，這些經(jīng)歷將超過一個學生在電影學校里待上5年的時間所得。在他看來，電影的技能從來不是問題，而人生的歷練才是更重要的先決條件。這些經(jīng)歷將與理論知識截然相反，因為理論是電影的死亡狀態(tài)，也是激情的對立面。事實上，可以從事影像工作的人， 不見得非得是電影學校的學生——希區(qū)柯克、法斯賓德、北野武、赫爾佐格、里芬斯塔爾，這些電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沒有一個上過電影學校。

沃納·赫爾佐格 Werner Herzog

通常一本關(guān)于紀錄片創(chuàng)作的教材在 500頁左右，從紀錄片的流派歷史到銀幕語法再到錄音照明的基本技能，事無巨細，一一說明。然而，我們并不一定要在掌握教科書里所有的知識點后才開始創(chuàng)作。如果你有拍攝紀錄片的欲望，如果你對世界有話要說，那么你在讀完本書的第一章后，就可以拿起機器拍攝了。

《紀錄片創(chuàng)作六講》 王競 著

我們先從一個小的故事開始。

北京電影學院的兩位同學偶然認識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，他是西城區(qū)的一名退休法官，在“居民調(diào)解委員會”工作。當時這兩位同學為一部電視劇去采訪他，聽說是電影學院的學生，他對這兩位同學的興趣比同學對他的興趣還大。他說：“我在拍紀錄片，遇到一個障礙，我不會剪接，你們能教我怎么剪嗎？”同學就問他，你拍紀錄片？拍什么紀錄片？這位老人說他是一個老北京，對從小長大的環(huán)境特別有感情，現(xiàn)在拆建特別厲害，很多他熟悉的環(huán)境都被拆了。他覺得特別可惜：“如果現(xiàn)在不把它拍下來的話，將來我跟兒子、孫子說我是在一個什么環(huán)境成長的都說不清楚，我得留下點什么東西。”于是他把鏡頭對準了那些即將消失的胡同。做法很簡單，周末有時間了他就騎著自行車過去，拿著一個DV 攝像機，對準目標，然后一邊拍一邊解說：“這是ＸＸ胡同，我打小跟這兒長大的，一直長到Ｘ歲……我在那兒上的學，天天從這兒走，這胡同現(xiàn)在要拆了，大家再看一眼啊，就要拆了……拆了以后聽說要建一個商場，建得怎么樣我不知道，反正再看最后一眼了……”

我們可能會質(zhì)疑這叫不叫紀錄片？嚴格地說他拍攝的這些東西只是個人留念，一種為私人保留的影像，還不太具備紀錄片本身的完整性或?qū)W術(shù)意義上紀錄片的特征。它沒有經(jīng)過剪接和任何的技巧加工， 只是一段段的素材，但是這種行為給我們一個思考：

紀錄片到底是做什么的？人們?yōu)槭裁匆岩恍〇|西拍成紀錄片？

這位老人拍攝的素材，盡管還不是紀錄片，但是具備紀錄片的某種價值。因為它觸及到了紀錄片的一個話題，就是紀錄片和記憶之間的關(guān)系——紀錄片是記憶保存的延伸。在沒有紀錄片的時代，很多記憶是非常不準確的，人的記憶在某種程度上并不可靠，包括對于在法庭上詢問證人這樣一個手段也有人質(zhì)疑。曾經(jīng)有心理學家做過實驗，通過一個精心布置的心理學圈套，讓一位律師成功地誤導(dǎo)了證人的證詞。

類似的實驗在心理學研究中還有其他例子：

在“挑戰(zhàn)者”號爆炸的那天，研究“閃光燈效應(yīng)”記憶（對極度戲劇化事件的回憶）的心理學家烏爾里克·奈瑟（Ulric Neisser）讓他班上的 106 名學生寫下他們是如何聽到爆炸消息的，以及當時他們在哪里、在干什么、聽到爆炸消息是什么樣的感覺。兩年半后，他們再次接受了訪談，結(jié)果顯示：25% 的學生所說的跟他們原來日記記錄的截然不同，一大半人錯得不算太離譜；真正把所有細節(jié)都寫正確的人不足 10%。然而，在他們看到原來寫的日記前，大多數(shù)學生都認為自己的記憶正確無誤。

所以即使對這樣一件留下不可磨滅印象的事，記憶中一些內(nèi)容還是隨時間流逝發(fā)生了挺大的變化，人的記憶也會出錯！

拍攝一部像《一九四二》（馮小剛導(dǎo)演，描寫 1942 年中原饑荒的災(zāi)難片）這樣的電影，那時候農(nóng)民應(yīng)該穿什么樣的衣服？是什么樣的氣質(zhì)？攝制組當然可以去參考四十年代留下的影像。可是如果再早一點，比如明朝的時候，那時候沒有影像，我們?nèi)ミ€原人們生活就更值得質(zhì)疑了?，F(xiàn)在銀幕上呈現(xiàn)的那些畫面，人們穿的衣服、舉止、說話的神情，是每個人根據(jù)自己的理解去推斷的，這樣的呈現(xiàn)會出現(xiàn)非常大的偏差。

電影《一九四二》海報

紀錄片可以提供一個時代影像的佐證和參照。盡管有一些文獻可以查閱，有一些文物可以作為線索，但是過去人們說話的語速跟我們現(xiàn)在一樣嗎？過去人的舉止跟我們現(xiàn)在一樣嗎？今天我們的行為，包括我們生活當中有很多習慣其實是跟西方交流的結(jié)果。

2012 年北京電影學院考試中有一道題：下列哪一些詞匯是從日語借用而來的？比如 說科學、生活、社會、黨、社會主義、組織、干部、哲學——一百多年前漢語里有這些詞嗎？類似于這樣的有很多。我們今天說話的狀態(tài)，是否受過電影的影響？我們的舉止是否受到電影中人物舉止的影響？兩百年前或者一百年前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？他們的表情跟我們現(xiàn)在一樣不一樣？這種疑惑，可能永遠都無法考證，因為那時候沒有影像留存。

第一部紀錄片《北方的納努克》（Nanook of the North）

但是從一百多年前電影發(fā)明開始，我們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有了一些這樣的紀錄片。當有這些東西的時候，我們對歷史的認識就是不同的。比如說看到一百多年前的歐洲城市，我們會吃驚于那個時候跟今天差異非常小，包括街道建筑都沒怎么變，但是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和現(xiàn)在的北京相比，簡直就是天翻地覆的變化。這種對于記憶的保存，紀錄片是非常有價值的。

如果沒有紀錄片，我們損失的不光是記憶，還有它本身所具備的文獻價值。文獻價值是紀錄片最核心的東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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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|電影攝影師 文|王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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